面对弘历的逼问,和珅攥紧了衣袖,犹豫半晌,还是跪下道:“太后娘娘嘱咐我,要尽心尽力地侍奉皇上,素日里要恪尽职守,不得有所懈怠......”

和珅脑子里乱哄哄的,然而无论怎么混乱,他都并没有打算在此时将太后的懿旨搬出来。

和珅清楚,自己怀里揣的是个烫手山芋,如果此时贸然地交出来,虽然也许能够消弭弘历的怒气,却也难免授人以柄,从此落个十二阿哥党的名头。

弘历却狐疑地瞧着他,嗤笑道:“和珅,你难不成将朕当做三岁小孩?当真以为朕会相信你的鬼话?”

和珅在弘历一双眼眸的注视下,只觉得心中的所有想法都无所遁形,他躲闪开弘历的目光,强撑着笑道:“太后娘娘最挂念的就是皇上了,她觉得我是皇上身边的贴心人,故此与我说了许多话,有些是......皇上儿时的趣事......有些是新近想起的,都比较琐碎,我听完也就更加了解皇上了......”

弘历一双眼眸严肃地盯着和珅,半晌后道:“那想必太后跟你说过,朕儿时也有过顽劣不堪的岁月,是以朕总是受罚,害得讷亲替朕挨板子......”

和珅眼底闪过片刻的茫然,而后笑道:“太后的确跟我说了......”

和珅说完这话,就见弘历脸上原本轻松的笑意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他听见弘历缓缓道:“和珅,朕从前在上书房,确实顽劣过一段时日,但是每次朕去给皇额娘请安,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像朕的伴读替朕挨了打这种事情,皇额娘是不可能知道的......”

和珅心下一颤,他本就不擅长编造谎言,如今被弘历戳穿,更是涨得脸通红。

弘历凑近了和珅,越发给人以无尽的压迫感:“和珅,别对朕撒谎......”

和珅心下惶然,在接到这份懿旨的一刻,他已经设想好了最好的可能和最坏的打算,如果皇上回銮后,并没有流露出废后的意思,对皇后只是面儿上的惩戒,那么和珅就会把这道懿旨永久地瞒下去,带进黄土里。

然而现如今皇帝步步紧逼,如果他今天不能给出一个尽善尽美的说辞,根本无法逃过皇帝的火眼金睛。

在和珅心念飞转的时刻,弘历也在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青年的目光游移不定,眼中思虑甚重,这样心事重重的模样,是弘历最不愿见到的。

他抬手轻轻揉上和珅的眉头:“莫要皱眉,真要是天塌下来了,还有朕扛着。”

和珅深吸了口气,在皇帝的严肃和温柔的两种攻势下,他就要招架不住了。僵持良久,和珅轻叹一口气,确认四下无人,方才将袖中的懿旨取出,递到皇帝跟前。

弘历疑惑地看着那道懿旨,只是将它抬手摁下,冲和珅问道:“这里头的内容,你都瞧过了?”

和珅迟疑着点了点头,在弘历看不见的袖口处,和珅紧握着双拳,压抑住一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

弘历这才将懿旨展开,静默中和珅垂着头,不敢去瞧皇帝的表情.也不知过了多久,和珅终于再次听到了弘历的声音,只是那话里的怒气却是显而易见的:“朕再问你一遍,你的确看过这份懿旨?”

和珅纵使心下忐忑,嘴上也只能应道:“不敢欺瞒皇上,我的确看过懿旨。”

“所以......你明知这懿旨上的内容,却仍旧将它呈给朕?”弘历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是。”和珅一锤定音,让弘历的脸色彻底黑成了锅底灰。

“这上头写的:皇后秉德温恭,皇太后特命其潜修温清之仪,端礼法于深宫,表正掖庭。这字字句句,你都是认同的?”

和珅跪下道:“皇上,我不敢妄议皇后的为人,我只知道,这份懿旨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弘历难以置信地瞧着和珅,颤声道:“太后娘娘?连你也学会拿太后娘娘当借口来压朕了?”弘历扬了扬手中的懿旨:“和珅,今日旁的人,换做是谁把这份懿旨交给朕,朕都不会惊讶,朕跟你说句实话,就算朕真的要废后,朝中的老顽固们也会千方百计地阻拦朕。可朕真没想到,最后是你将这份懿旨呈交给朕。”

弘历的怒气一飙上来,口中所言也就不再留情面,他蹙眉道:“你比谁都清楚,朕心里有多厌恶中宫那位,原先朕还想着,以皇后神志失常为名将她废黜,待到后位空悬之时,若那些个顽固分子仍然不依不饶,朕就以后宫女子福薄,无人能当得起这后位为由,让这后位永远地空下去,就当朕给你的一个承诺,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再也不会有帝后携手的景象了......”

弘历望着和珅,眼里的憧憬如今被一份懿旨击得支离破碎:“如今看来......竟是朕自作多情了。”

和珅拼命摇着头,争辩道:“皇上!您听我说!”

然而盛怒中的帝王,并没有给和珅机会,他多疑的性子随即又发作起来,冷笑道:“和珅,你究竟想保的是谁?是皇后么?朕看未必吧......”

和珅心下一颤,他几乎可以预料到,弘历的话锋会转向何处。果然,弘历并没有给他任何缓冲的时间,只是喝道:“和珅,不是第一次了吧?当日你鼓动十格格去央了太后为永璂说情,今日太后一去,还未回銮,你就迫不及待地将这懿旨交给朕,十二阿哥就那么重要?重要到你可以为了他,罔顾朕的心情?”

和珅心道:果然如此。皇帝的怒火他是可以想见的,他也知道,以弘历的心思,必然会猜到,这份懿旨背后真正的获益者,并不是已经彻底被弘历厌弃的乌喇那拉氏,而是她的儿子十二阿哥永璂。

弘历如今,已经全然被愤怒掩盖住了思绪,也许在弘历的心目中,他的母亲,崇庆慈宣康惠皇太后一直以来,都是一位潜心礼佛,宽仁慈爱的女子。在宫内之时,她深居简出,每日所做的不过是抄诵佛经而已。因而和珅所知道的皇太后的手段,在皇帝看来便是天方夜谭。

“皇上......”和珅竭尽全力地想要争辩些什么,可是心绪却烦乱不堪,不待他顺利组织语言,弘历的斥责声又起:“永璂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搭上自己的名声来保他?”

弘历的眼睛在那份懿旨上反复地看,视线像是要将纸灼出一个洞来,他的声音里透出丝丝缕缕的无奈:“和珅,朕待你不够好么,这独一份的荣宠还不足以让你安心么?你就那么着急地认定了永璂,那么快为自己寻好了后路,就那么不相信朕?”

和珅被弘历这一气的问话惊住了,他知道如今自己是百口莫辩,明明是被逼着而为之,而在弘历看来,却变成了他处心积虑地为自己谋后路。

弘历扬了扬手中的懿旨:“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你的所作所为,有多少人盯着看着,那日在青雀舫上,你知道有多少人目睹了你被太后留下来么。要是今日之事传了出去,你以为旁人是傻子,会不知道这份懿旨怎么来的?除了你和珅带出来的,根本不作他想。”

弘历越说,越有种恨铁不成钢的牙痒痒劲儿:“要是这消息一传出去,你真以为明日其他的阿哥还会把你奉为座上宾么?”弘历的怒火一旦爆发,手下就没了轻重,那懿旨被弘历径直朝和珅脸上扔去。

只听“啪”的一声,懿旨上的杆子狠狠地戳到了和珅的脑门。

和珅捂着额头,轻声道:“皇上......我并不知道太后娘娘会给我那么一道懿旨,让我转呈皇上......”

弘历嗤笑一声:“和珅,你自己想想,这话说出去谁会相信,那么多的随扈大臣,太后为什么偏偏找了你?除了你是太后能够信任的人以外......”弘历话说了一半,猛地顿住了。

和珅将那懿旨从地上拾起展平,与弘历的急躁不同,经过短暂的慌乱,和珅反倒变得镇静从容起来。

他望着弘历,颔首道:“我没有说谎,在我觐见太后之前,的确不知道有那么一份旨意,太后将懿旨托付给我,只是因为能够影响皇上的情绪。”和珅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懿旨:“就像如今这样......”

弘历怔住了,和珅见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索性就不再遮掩,直言道:“只要皇上大发雷霆,这宫外处处是眼睛,自然消息就会流传出去,或许我现在所说的话,也被听了去,太后要的,就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份懿旨的存在,也知道这份懿旨是由我转呈给皇上的......”

弘历怔住了,他缓缓地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沉声道:“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和珅挪了挪有些跪麻了的双腿,苦笑道:“皇上......站在我的立场,本就没资格争辩什么,要是接了这份懿旨,那是个烫手山芋;要是不接,那是违抗懿旨。要是将懿旨呈给皇上,皇上又会怪罪动怒;可要瞒着不说,又是欺君罔上。我还是第一次觉得......做个决定这么难,怎么做都是错。”

弘历猛地跌坐在凳上,事到如今,他竟觉得和珅所说有几分在理。弘历心中泛起了惊涛骇浪,他决计想不到,太后竟愿意为了永璂做到这个份上。

他有些沮丧地扶住了额头,冲和珅摆摆手道:“你起来吧......”

和珅缓缓地站起身,刚想垂首站到一旁,就听弘历唤道:“过来......方才那杆子戳着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