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笑道:“挚交说不上,但奴才一向仰慕钱大人的为人。”

弘历不甚赞同地撇了撇嘴:“不过是块臭石头罢了,也值得你这样称赞?”嘴上虽然抱怨着,可心底还是因为和珅方才的宽慰而释然了些。

弘历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叹息道:“不是朕不想饶了钱沣,可朕更不想牵连旁人......”

看着和珅黯然的脸色,弘历犹豫片刻,松口道:“朕可以答应你,虽然罚得不会轻,但必然会留钱沣一条命。”

弘历本以为有了这话,和珅会高兴一点,然而青年脸上的凝重并没有半点的减缓。弘历隐约听见他轻声说了句话,蹙眉问道:“你说什么?”

和珅抬眼,正色地望着弘历:“如果可以......奴才希望皇上能够不追究此事。”

弘历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一本正经的青年,冷声道:“你......是认真的么?”

还没等和珅点头,弘历就禁不住失笑出声。他的目光在四周游移了片刻,最终还是回到了和珅脸上,只是这回眼眸深处带上了一丝痛楚:“你......究竟有没有替朕想过?不追究此事?”弘历呵呵地笑了两声,蓦地提高了声调:“你的意思是,让朕一言不发地接受那群人无端的指责,让朕承认自己错了。东巡确实是耗费精力,那底下传的文折,半个字都没错?”

和珅心中咯噔一下,他知道弘历会错了意。他正是为弘历考虑,才会说出这样的提议。

弘历执着于分辩眼前的对错得失,殊不知若干年后的现代,人们都是以跳脱格局的眼光来看历史。普罗大众不会记得任何一个皇帝被臣子参过些什么,却会记得弘历是那个大兴文字狱的君主。归根结底只有人命的消亡,才能让后世察觉到真正的疼痛。

如果今日弘历处置了钱沣,那么后人就会指责弘历是个草菅人命,残害忠良的君主。说到底,弘历如今坐在那君主的宝座上,要取任何一个地方官员的命,都不过是一道诏令的事情。有脑子的官吏,又怎么会在人前议论皇帝的过失呢。

和珅想通了这一层,在面对弘历的指责时也十分镇定,他缓缓道:“皇上,您比谁都清楚,这是一个死局。如果不处决钱沣,无止境地追查下去,就会酿成最坏的结果。可是钱大人,着实无辜,皇上处罚他又于心何忍。这个案子,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可是大家都将它忽略了:那就是皇上您不再追究文折一事。”

说到底,那真凶之所以敢如此大胆地散布文折,也是料定了皇帝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如果弘历要保住万千读书人,那么钱沣就必然会被惩处;如果弘历放过了钱沣,自然就是一场血雨腥风。

弘历的脸黑如锅底,他厉声道:“冥顽不灵!朕看你是真的丝毫没把朕放在心上。”四周空无一人,因而弘历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突兀可怖。

和珅急道:“皇上......三思啊,如今我们已在曲阜,千千万万双读书人的眼睛看着皇上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就会引起人心动荡。那祭孔大典上人员混杂,要是事情闹大了,只怕对皇上的安全也无益。”

弘历却依然火大,和珅的解释他并未听进去多少,只是冷笑道:“你口口声声为朕着想,那你可有想过,若是朕不追究此事,那些官员会怎么议论朕?这不正中了他们的下怀,说朕是那个奢靡无度,置天下百姓于不顾的昏君么?”

和珅并没有被弘历的气势吓住,他朗声道:“试问满朝文武,谁敢当着皇上的面说这些话......”见弘历张口欲言,和珅抢先一步道:“若是有谁胆敢说这样的混账话,奴才第一个不会放过他,到那时皇上再将那些官员逐个处置也不迟。”

弘历顿了顿,气势忽然弱了下来,声调也低了许多,他缓缓道:“你方才说什么?”

和珅又将最后一句重复了一遍:“奴才方才说,皇上待到那些说闲话的官员被揪出来,再逐个处置也不迟。若是皇上再不放心,还可以安排专人监视地方官吏.......不过此举难保监视之人不会有私心。”

“不是这一句,前面那句。”弘历一双眼睛亮闪闪地,执拗地看着和珅。

“若是......谁敢说那样的混账话,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他。”和珅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簇簇焰火在弘历心头炸开。

正晃神间,又听和珅道:“皇上的为难,奴才明白的。”弘历闻言,只觉得一直以来执着的东西终于有了答案,旁人千百句的诋毁,都比不上眼前人的一句肯定。

“和珅......”静夜里,弘历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和珅抢先道:“皇上......夜深了,还请皇上保重龙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