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八个字,弘历却嗅到了其中委屈的意味。此刻的和珅略显颓丧,从前那些时常会冒出来的棱角仿佛都消失殆尽,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梗着脖子和弘历争辩。坐到了内务府总管的位置上,他也总算学会了沉默的抗争。

和珅越是沉默,弘历便越是不安。他开始回想这一世和珅的为官际遇:任翰林院侍读时手上没有实权,还总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晃悠,贪墨的几率大大减少了;而今代内务府总管上任不到半年,东巡的差事虽有油水,可也够和珅忙活的了,更何况一路上和珅都跟在弘历身边,就算有那份贪的心思,弘历也有把握把它掐灭。

指责这一世的和珅是贪墨大户,确实是冤枉他了。弘历冷静下来想通了这层,再看和珅苍白的脸色,便越发后悔自己在气头上的口不择言。

“和珅......方才是朕冲动了,可这等通风报信之事,以后也不可再有了。若日后再被发现,朕绝不姑息。”弘历的语气软了下来。

和珅闻言一愣,又是这样。每次弘历生气,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能让说一不二的帝王率先让步,自己大概真的是满朝上下的第一人。这样想着,和珅原本复杂的心情莫名地添了一丝窃喜。

“奴才谨遵圣谕。”和珅的脸色也渐渐回暖,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于无形。

十格格虽然把空间留给了二人,却并没有走远,而是偷偷躲在暗处观望亭子里的动静。见和珅随着弘历下了亭子,便瞅准机会蹦出来。

“皇阿玛,涿州就没有什么好去处么,成日呆在行宫里和十五哥那个臭棋篓子下棋,我都快闷死了。”十公主蔫蔫地瞧着弘历,女儿家的心思早就飞到行宫墙外去了。

和珅闻言笑道:“皇上,奴才有个法子,可以给公主解闷,就是不知道皇上应不应允?”

弘历听他这个说,也被勾起了兴趣:“说来听听。”

“依奴才看,与其和陈新承耗在这行宫里,到哪儿都跟着一大班子侍卫,倒不如微服出巡有意思。”

十格格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咱们乔装了出去,正好能看看涿州的民风民情。”

弘历略一思索,笑道:“就你鬼点子多,就依你一回。”

弘历一行五人换了寻常富贵人家的衣裳,带上些许银两,轻装出了行宫的大门,坐上和珅备好的马车,往柳河营的集市去了。

在离集市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众人便都下了马车,沿途一路边走边看。集市上熙熙攘攘,百货毕聚,贩卖牛羊等牲畜和农具的商户最多,除此之外还有卖日用百货和笔墨纸砚的。

说起来,和珅也和大家一样,第一次亲眼看到清代的集市:乾隆盛世,物产丰饶,在集市上就可见一斑。

众人正走着,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了锣鼓的声响。十格格此刻就像只兴奋的小鹿,眼看着就要扎进人堆里,牵着永琰的手险些松开了。

众人只好都跟上去,原来那人堆里搭着个简陋的戏台。台上民间艺人正在打“十不闲”招揽看客,锣镲有节奏地响了好一阵。将围观群众的兴致都调动起来,方见一人上台。那人的架势一看就是地方戏班里的浑门弟子,专靠街头卖艺为生。

这回他表演的是单口莲花落:“台下诸位听我讲,却说八闽之地一巡按,生的是俊逸貌美比潘安。一介凡夫胡天保,色胆包天起歹念,窥视巡按解相思。事败惨遭人盘问,酷刑加身赴黄泉。一夕魂归地府时,阴司鬼差怜其痴。阎王老爷发话来,着封尔为“兔儿神”,专佑断袖相悦事。”

今日这单口莲花落,讲的是一件民间的逸闻。说是在福建地区,有一位貌比潘安的官员。当地一个名叫胡天保的平头小子,对那官员一见倾心。时常尾随那人到各地办差,终于有一天被发现了。小伙子在重刑逼问之下,吐露了自己对官员的一片真心。怎料那官员却恼羞成怒,将他杀害。胡天保魂归地府,阎王爷可怜他的一片痴心,便将他封作“兔儿神”,专门庇佑天下两位男子相悦之事。

十格儿听到紧要关头,胡天保要被杀害之处,急得直跺脚:“太过分了,那官员怎么这样,不过是表达了爱慕之情,便要将人置于死地。”

弘历沉默地看了片刻,忽然问道:“对于两位男子相悦之事,你们怎么看?”

十格儿抢先应道:“我认为世间情爱都是一般道理,不论男女,只要彼此都交付真心,便一样地动人。”

永璂笑道:“人小鬼大,你哪里懂情爱?我倒是觉得,胡天保的做法实在为人所不齿。那官员明明不爱他,他却偏要死缠烂打,惹人厌烦,自己惹的祸,怨不得旁人。”

和珅在永璂说话时,偷偷地瞥了一眼弘历,弘历的唇紧紧地抿着,绷成了一条直线。

“永琰,你说说看。”弘历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着的永琰。

“儿臣......我认为男子相恋,违背天理伦常与祖宗之法。胡天保的下场,纯属咎由自取。”

弘历叹息一声,没再问和珅的意见,只是轻声道:“走吧......这儿太吵了,寻个安静的地方。”

和珅却忽然道:“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历蹙着眉挥了挥手:“你说吧。”

和珅缓缓道:“我觉得男男相恋与男欢女爱,差异之在性别,其情爱的本质是一样的。因而胡天保之于那位官员的感情,委实动人真挚。他追随那位官员的年岁不短,忍受着没有回应的孤寂走下去,我觉得他很执着。世人对他投以异样的眼光,他却能遵从自己的内心,我觉得他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