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莲躺在那床榻之上,听着红花在旁边嘟嘟哝哝地说着话,心里一片凄凉。

她要如何偿还?她拿什么去偿还?她又有什么可以拿去偿还?

忽然外面传来了锦绣的声音,只听她道:“我来接我们奶奶回南院去,奶奶娘家来了人呢!”

卢小莲心中一凛,有些不太好的直觉。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门被打开,穿着簇新裙子的锦绣就进来了。

看到卢小莲,锦绣上前来,皮笑肉不笑道:“奶奶快和我一起回南院去,奶奶娘家来了个嬷嬷,仿佛是姓刘,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呢!”

卢小莲一听这话便想起了上次刘氏拿着嫂子冯氏的信过来哭闹想打秋风的事情,她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刘氏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锦绣也不等卢小莲说话,二话不说就抓着她枯瘦如柴的胳膊就拽她起身来,口中道:“奶奶可别让家里人难为了,听太太说奶奶早就好了,这会儿就该回去南院,不是么?”

卢小莲看向了锦绣,却并不太明白她话语中这样的敌意是从何而来。平心而论,她没有亏待过锦绣,就算是当初多有倚重绿兰,也不曾对锦绣说过哪怕一句重话。

踉踉跄跄站起来,她用力甩开了锦绣,低声道:“我不见。”

锦绣冷笑了一声,道:“这可不是奶奶说了算了,大爷说了要让奶奶出面——再说了,奶奶如今都成这样,难不成还以为是当初么?”

旁边红花忽然窜了出来,拉住了卢小莲,道:“奶奶去南院,把我一起带去吧!”

锦绣看了一眼红花,嘲讽道:“你这奶奶现在可做不了主了,不如你求一求我,我倒是能带着你去南院,做个粗使丫鬟,如何?”

红花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道:“那就求锦绣姨娘带着我去南院好了。”

锦绣得意地看了卢小莲一眼,高高扬起了下巴,道:“那你就带着奶奶和我一起去南院吧,可得记住了,一定要让奶奶去南院。”说完,她就转了身,洋洋得意地离开了。

红花拉住了卢小莲,仿佛有些紧张,道:“奶奶……我们这会儿就过去吧!”

卢小莲自嘲地笑了一声,到了这会儿,倒是也没什么想法了,她只觉得该来的事情总是会来,就算能拖得了这一时,还能拖一辈子么?

红花又道:“奶奶为什么不回去南院呢?南院比这里好多了。”

卢小莲慢慢地往外走,口中只道:“你觉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呢?”

红花道:“我将来想给家里挣更多银钱,听说南院的月例比这里好多了,所以我想去南院。”

卢小莲轻轻笑了一声,道:“我倒是不知道,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红花道:“正院里面除了珠玉姐姐她们,其他的丫鬟们月例都很少很少,我一个月才半吊钱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们已经走出了屋子,来到了院子里面。明媚的阳光有些刺眼,卢小莲用手挡了挡,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还有半吊钱,可我却是一分钱也都没有了。”

红花道:“奶奶若是听了大爷的话,什么没有呢?正房奶奶,要体面有体面……我不懂奶奶的心。”

卢小莲道:“体面是有了,可终究是一株菟丝花,永远只能依附着他人,永远都只能受到别人的玩弄,遇到困境的时候,连一条退路都没有。”

听着这话,红花似懂非懂,最后却摇了摇头,道:“我不懂奶奶再说什么,我想我这辈子大约也不用去明白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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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南院便发现,果然是刘氏重新带着冯氏和卢荷的信来了。

见到卢小莲,刘氏谄媚着迎了上来,等见到她这形容枯槁的样子,她发出了一声夸张的尖叫,道:“姑娘这是怎么呢,怎么病了吗?”

卢小莲并不想回答,她看了一眼在旁边幸灾乐祸模样的锦绣,又看了看刘氏那张发了福的胖脸,几乎是冷漠地问道:“你来是有什么事?”

刘氏急忙道:“这次倒是一桩喜事呢!家里面少奶奶怀孕了,于是差了奴婢来向姑娘报喜。”

卢小莲与冯氏几乎算是没有半点情分,听着这话只觉得十分讽刺,道:“原来这样,大约也是能算一件喜事吧!”

刘氏道:“家里面也没什么补药,于是差了奴婢来问姑娘这儿有没有。”

这话一出,卢小莲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道:“我劝你们死了这条心吧,我什么都没有,说不定明日我就被金家扫地出门,还要回去依靠大哥大嫂呢!”

刘氏惊慌道:“这怎么可能?奶奶如今是飞上枝头了,今后当然是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卢小莲颇觉得有些厌烦,只道:“荣华富贵、荣华富贵……你回去问一问卢荷,当时收下了那十两银子,现在还有什么脸一而再地来和我说什么荣华富贵!”

刘氏瑟缩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却被锦绣打断了。

锦绣道:“奶奶这么说就不通情理了,奶奶娘家人又不在京城,这么千里迢迢来一趟也不容易,虽然是贪图银两,可奶奶不为娘家着想,也是说不过去的。”

卢小莲冷哼一声,道:“你若想给,你给就是了,我可没拦着你。”她冷笑了一声,又道,“这样的娘家你大约是想要的,你想要你就拿去!”

锦绣被这话噎住了,好半天没想出个应答来,只好讪讪地退到旁边去。

这时,金崇文不知从哪里出来了,他看了一眼卢小莲,竟然是出言把锦绣给喝退了。

“一个姨娘,怎么能在外面见客?还有没有规矩?快些下去!”他目光盯着卢小莲,看也没有看锦绣一眼,“既然是奶奶的娘家人,又是娘家嫂子有孕,便送些补品吧!再怎么也是喜事。”

听着这话,刘氏喜出望外了,她正要谢过,却又再次被打断了。

卢小莲漠然道:“我与我娘家已然没有关系,这喜事与我无关,自然与大爷你也无关。”

金崇文道:“怎能这么说呢,与奶奶有关,便是与我有关。”

卢小莲忽然笑了一声,道:“若大爷想给便给了,反正我也还不起——当日的十两银子我还不起,若大爷要与我细细算那吃穿用度,那自然也是拿不出来的,现在再出这补品的银钱,我是无所谓,虱子多了不痒,不就正是这个道理?”

金崇文微微眯了眯眼睛,道:“奶奶心气倒是大。”

刘氏听得有些迷糊,但也知道他们在说的不是什么好事情,于是屏住呼吸,生怕这祸事会烧到自己身上来。

卢小莲道:“大爷如今已经好了,大可不必要我这么个没身份没地位的女人,休了我,再娶个门当户对的,又何乐而不为呢?”

金崇文漠然道:“我自认对你是不差的。”

卢小莲道:“大爷对我好与不好,你我心中自然都有定论,只是有些事情,又哪里是一个好与不好可以评价的?”

金崇文忽然笑了一声,道:“我虽然听从太太的吩咐,要留你下来,因为你缂丝的手艺,可老太太也说了不要你留在金家……小莲,留与不留都看你,若你想走,便留下一幅缂丝的挂画,你我之间从此一笔勾销,如何?”

卢小莲听着这话,迟疑了好一会儿,却也没有点头。

金崇文扫了一眼还在旁边殷殷期待的刘氏,也没了心事与她再纠结,一边命松月带着刘氏出去,然后便与卢小莲一起进了屋子里面。

他循循善诱:“你如今就算离了金家,还能去哪里呢?你娘家并非可靠之地,你那兄长既然卖了你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与其回去受苦,不如就留在这里,好歹名分也有地位也有,只要你好好听话,便不会吃苦。”

卢小莲几乎就要动心了!

金崇文说的句句在理,她若是回去了,大约卢荷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冯氏当然也不会对她有什么好言语,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卢荷就又要把她给嫁出去换一笔彩礼。若是她留在金家,别的不说,只要做好了缂丝,以她现在的正房奶奶地位,也没人能欺负了她。

金崇文又道:“你那兄长显然是贪得无厌的,你才嫁来多久?他们已经找了借口来了两次,每次都是这么直接地找你要银钱,你若是回去了,想来是无法过得好的。”

卢小莲低了头,一时间天人交战。

金崇文道:“小莲,我虽然之前风流,但在你身上,却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你与濮阳钧的事情,大约能算是我的过错,若不是当年我与闻氏那件事情,濮阳钧也不会对你出手,我想明白了,也不会怪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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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晚上,卢小莲躺在床上没有睡着。

金崇文并没有和她同房的意思,但也没有去锦绣房中,而是歇在了书房里面。

卢小莲在床上辗转反侧,睁着眼睛看着漆黑黑的窗外,迷茫着自己应该如何是好。

她应该留在金家吗?当然了,留在金家大约是她现在能想到的很好很好的结果了,她留在金家,衣食无忧,也不用费心思去想其他,好好地当一个金丝雀,好好地生儿育女,好好地做缂丝,好好地……她会继续拥有之前的生活,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相应地,留在了金家,她仍然是一个需要依附男人的弱小女子。

如果金崇文仍然无法生育,她还是会被逼着帮一个没法生育的男人生孩子,她无从选择,也没有可解决的办法。她能做的只能是自怨自艾,也无人可倾诉,自然也没有人能帮她哪怕一点半点。若是再出现一个濮阳钧那样的人,苦闷而无法解脱的她大约还是会和之前一样……

卢小莲苦笑了一声,说不清自己究竟应该怎样选择了。

这时,窗户被轻轻敲了两下,卢小莲警觉地支起上半身看了过去,只见窗户被推开了一条缝,然后是绿兰的声音传来了:“奶奶可还醒着?”

卢小莲一愣,急忙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外面没有应答,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绿兰就悄悄进来了。

她吹灭了手中的蜡烛,快步走到了卢小莲床前,口中道:“奶奶快睡下,这晚上风冷,若是着凉了就不好了。”

卢小莲忽然鼻子微微有些发酸,道:“你这会儿怎么过来了?门上该下钥了吧?”

绿兰毫不在意地在脚踏上坐了,又把手中的蜡烛放在旁边去,道:“我今天是来看珠玉的,听珠玉说了奶奶的事情——当日奶奶怎么不见我?珠玉说奶奶怕牵连了我,我不过是个奴婢,有什么好怕牵连的?”

卢小莲轻叹了一声,道:“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若是让他们知道你是知情人,还不知要怎么磋磨你呢……”

绿兰道:“如今我都和金家没关系了,还怕什么?”

卢小莲道:“你父母兄长还有姐姐都还在金家,这怎么能算没关系呢?”

绿兰笑了一声,道:“奶奶想得周全。”顿了顿,她抬眼看向卢小莲,又道,“奶奶现在身子可好了?小产更加是要好好调养的,可别落下病根了。”

卢小莲道:“前几日刚能起身,只不过也没吃药了。”

绿兰皱了眉,伸出手去握住了卢小莲枯瘦如柴的胳膊,不禁落下泪来,哽噎道:“这才多久,奶奶就瘦弱成这样了……”

卢小莲却有些感慨,道:“那日……那日我都以为我要死了。”

绿兰抹了一把眼泪,问道:“奶奶如今可有什么打算?还要留在金家么?”

卢小莲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想留在金家,可……可却也不知应该如何了。”

绿兰道:“是金家不让奶奶走么?”

卢小莲道:“这自然也是……可我也不知要怎么办了……若我离开了金家能去哪里呢?娘家是回不去了,在这京城当中,我无亲无故,又能去哪里?”

绿兰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我听珠玉说,大爷虽然现在能行,但能不能让人受孕却是不知的……奶奶须得想明白。若不能让人受孕,奶奶今后的日子,不过就是之前的再现。”

卢小莲听着这话也沉默了下去,好半晌没有开口。

绿兰又道:“若奶奶要什么帮忙,尽管开口就是了,我能帮的,一定帮着奶奶。”

卢小莲轻叹了一声,道:“我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了。”

绿兰道:“奶奶只想一想我,我一个奴婢,离开了金家,如今帮着人做绣品,也能活下去,虽然比不得在金家的时候衣食无忧,却也自在快活。奶奶手艺强过我百倍,到时候哪怕是帮着人做绣品,也不愁活不下去。”

卢小莲听着这话,心中却还是迷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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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兰并没有留太久,她是求了珠玉才过来的,自然不能让珠玉在外面等太久,于是与卢小莲说过几句话之后便离开了。

卢小莲起了身目送她离去,然后重新倒回了床榻之上,这一次竟然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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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氏的父亲进了政事堂后不久,因为住持了一件大事,平定了西南的民乱,又给了爵位,一时间都是有几分权势滔天的意味了。

闻氏在濮阳家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就连濮阳太太都不敢和她说一句重话,甚至每天赔着笑脸,希望闻氏能回去家里面与她的父亲说一说,让濮阳钧也能沾一沾光。

绿兰见过了卢小莲之后,便去想法子给闻氏递了信。

接到了绿兰的信,闻氏皱了眉,也不好贸然去见卢小莲,只让人把绿兰给找来了。

等到绿兰来了,她便开门见山道:“你在信上说了小莲的情形,你说小莲现在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难道金家又出了什么事情?”

绿兰已经从珠玉那里知道卢小莲娘家又来过人的事情,这时候便把事情原委说了,又说了金崇文的情形,还说了卢小莲没有地方可去,大约是只能留在金家。

闻氏蹙着眉头听完了,然后只是一叹,道:“小莲命苦。”